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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我是,當我以前恐懼一次次飛蛾撲火的情欲襲捲來時,
以及情欲過後如生死般的孤獨,
我害怕極了面對那種孤獨。
而現在,我只不過是能夠跟孤獨共處。
安詳的與孤獨同生共滅,
平視著死亡的臉孔,
我便不再恐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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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我赤裸之身做為人界所可接受最敗倫德性的底線。
在我之上,從黑暗到光亮,
人慾縱橫,色相馳騁。
在我之下,除了深淵,
還是深淵。
但既然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天堂,
自然也不存在有地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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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其實我並不能為誰做什麼,
我為我自己,我得寫。
用寫,頂住遺忘。
時間會把一切磨損,侵蝕殆盡。
想到我對阿堯的哀念也會與日消淡,終致淡忘了,
簡直,我無法忍受。
如果能,我真想把這時的悼亡凝成無比堅硬的結晶體,懷配在身。
我只好寫,於不止息的綿綿書寫裡,一再一再雋身傷口,鞭撻罪痕。
用痛鎖牢記憶,決不讓它流逝。
我寫,故我在。直到不能再寫的時刻,
我把筆一丟,拉倒,
因為我再不會有感情有知覺有形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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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時代?當我們年輕、貌美、體健的時候,
誰理新時代!
沒有前世、沒有來世、只有衰老、然後死亡這個事實。
阿堯說,救贖是更大的諉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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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後,我去理了頭。理過涼颼颼的頸脖,著風吹拂,把心田都曠廢了,
長出慢慢荒草,滿目只有寂寞,
寂寞,一望無邊的寂寞,
早年,缺乏經驗的我曾被這股寂寞打敗,敗到非人境界。現在,我不過是
江湖走多自忖有些力量可以對付。
然後,面對夜霧光臨寂寞掩至,我便敞開大門讓它進來。
寂寞是不能排遣的打發的。我太明白,遣而遣之,隨即,它又來了。而且
這回,它要得更多。
寂寞唯有一途,就是與寂寞徹底共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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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他之間缺乏任何人際網絡,只有愛情。
愛情迷亂了我的眼,以為全世界都在這裡了,這個窩,這張床。突然
這一天,霧障消散,只剩我一人獨在荒野,我們的歡熱華屋原來是青
塚一堆。
傑說,你必須習慣這一切。
是的,我用光我極有限的那幾年黃金青春在習慣這邊陰界的法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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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情兩造,很殘忍的,
移情別戀的那一方永遠據有更多砝碼,
而遭受背叛的這一方非但討不回絲毫補償且還降為負欠者。
債主的一點軟心腸,
一點安慰辭令,
卻給了負欠者不實的幻覺,
自憐,膨風,做起非分大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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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與阿堯,我與永桔,
我們放野在社會邊緣的逐色之徒,
往往,
未敗於社會制裁前先敗於自己內心的荒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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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冬夜我站在大街,
孤獨如在一個同性戀化了的烏托邦,
那些環繞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連神話也沒能傳下了的不知名小國呀。
我只有誦著自己的經,經曰,
西湖水乾,
江潮不起,
雷峰塔倒,
白蛇復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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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希臘人說,
你絕無可能置你的雙足與同樣的河中兩次。
是的,
莊嚴刧,賢刧,星宿刧。
往昔近昔瞬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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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需要秩序,因為我們是違規者。
費里尼說,
為了能踰越常規,我需要很嚴格的秩序。
有許多禁忌在我每一步中,
道德規範,宗教儀式,頌歌夾道護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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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在我的世界版圖裡,我獨獨跳開那一大塊陸地。
現在,它在那裡,一件我脫掉的青春皮囊,
愛情殘骸,
它狼藉一堆扔在那裡。
我淡漠經過它旁邊,
感到它比世界任何一個遙遠的國度都陌生,
我一點也不想要去那裡。
我使用著它的文字,正使用著。
它,在這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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類似費里尼說的罷,
音樂是殘酷的,
讓我飽漲了鄉愁與悔憾,
曲終我總不知樂音何去了,
只知那是個不可企求之地,
為此我更覺悲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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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人依照他們的需求來解釋死人,
死人繼續在活人裡面發生變化。
死人死了,
但死人會在活人的每一次定義中又再活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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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因此後來,
並不想在知道傑的任何消息,
就像我的世界版圖裡獨遺那塊灰黃大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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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送焚了阿堯。
這只是開始的,第一個。
日影飛去,
我將送焚了一個又一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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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是不可逆的,
生命是不可逆的,
然則書寫的時候,
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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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天文,一九五六年八月生,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,十六歲發表第一篇小說,大學時期開辦三三集刊,
二十六歲開始寫電影劇本,為台灣新電影重要的編劇之一。 著有:《喬太守新記》、《淡江記》、《
最想念的季節》、《戲夢人生》、《花憶前身》、《荒人手記》…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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